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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羅任玲
彷彿那是 世界的本質 你靜靜嚼著 鴉片。橄欖枝。 三千萬個方生方死。 我們都是漆黑夢中樹上的一片葉子。時候到了,從夢中生發;時候到了,又從夢中飄零。 2010年深秋,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和母親同遊日本。 離開奈良東大寺不久,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陰暗下來,頃刻間落下滂沱大雨。母親走得慢,我在後面陪母親慢慢走。雨勢愈來愈大,而且是從前方撲打下來,為了不讓頭臉淋濕,我把傘向下斜撐,大約有幾分鐘的時間,根本無法辨識方向,每一舉步都是艱難。沒多久,衣服鞋襪都淋濕了。 「這裡是哪裡呢?」母親在傘下憂愁地望著我。 我將傘微微抬起,才發現廣漠的四野幾無人蹤。大雨摧打著每一棵樹,和樹上的葉子,有些葉片被吹向虛空,有些則墜落泥地。只有一隻鹿,在雨中悠然地嚼著連枝之葉,夢一般不真實。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,〈雨鹿〉開頭五行剎時浮現腦海。 時空重疊著另一個時空,如夢的場景在多年後益發真實起來。那是隱喻嗎? 我一直有記錄夢境的習慣,那是2012年5月的夢:旅途之中,天黑了,我來到一家旅店,是一幢墨綠色的高大建築,外觀古老,有著細緻的雕花門窗。我推門進去,空無一人,連服務生都沒有,我坐下來,打開桌上也是墨綠色的Menu,前面幾頁竟然都是奠儀。夢裡的我感到非常不舒服。 另一個夢:也是旅途,我獨自走在無人的山路上,低頭一看,腳下是一朵白色康乃馨,我同樣感到極不舒服,加快腳步往前走。 是的。夢境於我,從來都是隱喻。 2013年2月,哥哥意外身亡;同年七月,二姊猝逝紐約;然後,2015是母親。夢境像不懷好意的狙擊手,一再試探我的底線。死亡,則是盤踞頭頂的怪獸,張著可怖的大口問我害不害怕?然而即使牠就要把我撕裂,我仍逼視著牠詭異的巨瞳:「我從來沒畏懼過什麼,你也別想讓我害怕!」我一向不喜歡和人談論自己的事,更遑論用文字記錄下來,但這一次我知道,我必須寫,不能再迴避了。 雨丟在光禿的掌心裡 長成一棵 漆黑的夢中樹 用絲線連接。明天 無數的菌子蟲子和鴿子 就飛起來了 在斷斷烈烈的雨絲裡 火燄裡 地獄之火是這樣燒起來的嗎? 2015年5月,母親因為久咳不癒,我陪她到醫院照了X光,才發現左肺葉下方有一2.7公分的陰影,門診的白醫師高度懷疑是癌症,我們緊急辦了住院手續。五月二十五到六月四日,整整十一天,母親做了許多檢查,我始終無法忘記那906病房,透明的窗玻璃,往上是白雲悠悠,往下是萬芳醫院捷運站,擾攘人世過客匆匆,裡外兩個世界。沒有安排檢查的時候,我總站在窗前發呆,想很多事情。讀木心的書,卻總是停留在那幾頁。母親躺在病床上,常常靜靜望著天花板,很少說話。做完所有檢查出院的前一天,她告訴我,回家後要去剪頭髮。 每一天都是一片葉子,飛進茫漠雨中,飛進火裡。 檢查報告出來,確診為肺腺癌第三期,已經轉移淋巴結。六月十五日,母親開始服用標靶藥物。不到一個月,全身長滿潰爛紅疹,手指和腳趾甲溝發炎紅腫化膿,一吃東西就腹瀉。炎酷的夏日,每天晚上我幫母親擦藥,總想起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的句子:「剝皮地獄。飲血地獄。燒手地獄。燒腳地獄。」我看著地獄圖在母親身上怵目驚心地展現,既心疼又焦慮。然而母親卻從不抱怨,白天依然像往昔一樣拖著菜籃去買菜,買滿滿一大籃我們愛吃的食物,一個人揮汗從一樓把沉重的菜籃拖上四樓。有時我在家,一開門就看見母親面色蒼白地站在門口,忘了她身在地獄,忘了前路的凶險。 那三個月,從夏天到秋天,母親身上的紅疹漸漸褪去,每天仍按時服用標靶藥物,雖然也還甲溝炎,偶爾腹瀉,但都在能忍受的範圍。一切彷彿平靜下來,常常我從外面回來,中午的陽光正好,母親在光影之中吃飯,看她喜愛的動物星球頻道,看得目不轉睛,說這節目真好。讓我們也以為日子可以平淡靜好地一直過下去。 九月下旬某天門診,主治的許醫師建議我們開刀。她要我去掛胸腔外科林主任的門診,得到一樣的答案。他說用微創手術,傷口很小,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家。開刀的那個清晨,我在母親的913病房,窗玻璃外,如夢的晨曦遍灑在萬芳高中校園裡,在來日方長的高中生身上。我一回頭,護理師來了,問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叫什麼名字?母親輕聲說:「草頭黃,美麗的麗,芬芳的芬。」我從前總嫌自己的名字,覺得母親的名字更俗。那一刻,我卻慚愧地眼淚幾乎奪眶而出。寫了半生的詩,自以為是個寫詩的人,然而把我所有寫過的詩加起來,都不如母親的這一句話動人。我更沒想到,這是母親清楚表達的最後一句話。 簽同意書是微創手術,結果因沾黏問題改採傳統大傷口的手術。在加護病房觀察一天,等不到雙人房,母親就戴著氧氣罩被轉到四人房的普通病房,擁擠嘈雜的病床邊,我收到許醫師轉來的一份已在同意欄打勾的同意書,那是一份名為「人體試驗∕研究倫理委員會」的「試驗∕研究用人體檢體採集同意書」,由科技部贊助,執行期限:2015/8/1-2018/7/31,招募對象:肺癌患者二十名,最大年齡九十歲。利用直接採集自肺癌患者的腫瘤細胞進行研究……我大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。 來不及懊悔,母親第二天就因為血氧濃度急速往下掉,緊急送回加護病房,從此沒再出來。每天上午十一點和下午六點半,我、老父和從紐約趕回來的大姊,守在加護病房外,時間一到就衝進去,每次只能停留四十分鐘。母親雙手綁著約束帶,頸部插著氣切管,無法言語,無法進食,為了避免肺積水,連水都不能喝,身上還有鼻腸管、中央靜脈導管、導尿管……相較其他意識多已昏迷的加護病房病患,母親始終意識清醒,卻也因此,每次見到我們總是流淚。那漫長的四十多天,我不知道在我們短暫見面的八十分鐘之外,母親是如何熬過去的?因為開刀造成的肺炎、呼吸衰竭,到後來的敗血症,每一次見面母親都更衰弱,每一次見面我們都更無助。 是地獄現前嗎?熊熊烈火佛在何處? 十二月五日,母親住院後我第一次夢見她回到家,我高興地將她抱起,放在客廳沙發上,夢中的母親變得好小好柔軟。十二月六日,第二次夢見母親,她給我一個兩萬元紅包,然後搭上一輛神祕的車子走了,彷彿暗夜的場景,車身一下就失去了蹤影。夢中我就已意識到,母親大約要與我道別了。 (上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