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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阿媽在的童年,下雨天也是多采多姿的。 小學時,大人總是很忙,做為小孩的我們也不輕鬆,要玩,要幫忙帶小堂弟,小堂弟尿褲子要趕快幫他換褲子,要聽大人的叫喚去雜貨店買鹽買糖買雞蛋,雞蛋買回來了,大人又說再去買鹹鴨蛋。大人總是在卡通影片要開始時候才發現冰箱裡沒有蛋。好吧,有時候晚上睡覺前,要給媽媽簽聯絡簿時,才發現隔天美術課要帶色紙或白膠,但文具店已經打烊了。大人會疏忽,小孩也會,當作扯平吧。 有時候,要聽阿媽指派去菜市場買拜拜用的金紙、香、蠟燭等等。金紙的種類很多,大張的、小張的、土地公專用的、天公神明專用的、祖先專用的;每一疊的第一張有貼金箔的、有貼銀箔的;側面有蓋正方形印章的、有蓋長方形印章的,印章裡的字完全看不懂,簡直比撲克牌花色還多。那時候家裡好像每個月都要拜拜,阿媽都會說今天祭拜的是哪位祖先。但是祖先實在太多了,只記得每位祖先的稱謂最後都以「祖」結尾。如果祖先跟我一樣有姓名牌有座號,那我就不會一直弄不清楚。 也不知道從幾年級開始,阿媽在屋頂放了十多個甕,都用來醃醬瓜。一開始聞到味道會想打噴嚏,用食指搓搓鼻子後也就習慣了。那些甕,像超大隻的蝸牛群,圍在一起說故事或講祕密。甕的口,有的很小,跟菠蘿麵包一樣。只是麵包聞起來比較甜,小甕口聞起來比臭豆腐好一點。有的甕口很大,讓我想到司馬光打破的水缸。 甕裡面的東西都是咖啡色的,有一粒一粒類似大紅豆的橢圓形豆子,我常假裝它們是巧克力糖。還有阿媽醃的大黃瓜、冬瓜等等,進了甕全部都成了巧克力醬瓜。阿媽有超人的記憶,哪一甕裡面的醬瓜可以吃、哪一甕還不能吃,她都非常清楚,太厲害了。我只能分辨出甕裡面有的很乾,有的很濕。如果煮菜需要醬瓜時,阿媽有時候會用很長的筷子去夾醬瓜起來,有時候直接把手伸進去甕裡面,不管是筷子還是手,一進到甕裡再出來,就變成咖啡色了。 天氣好的時候,阿媽會在一大早上去頂樓把甕的蓋子都掀開,讓太陽聞一聞甕裡面醬瓜的味道。那些蓋子也是阿媽的神奇搭配,有的是炒菜鍋的鍋蓋,有的是煮湯用的湯鍋鍋蓋,有的是大水壺的蓋子,有的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是屬於什麼鍋子的鍋蓋。阿媽就是有讓每隻蝸牛都有剛好的帽子戴的神奇魔法。 小學的夏天特別長,夏天的下午特別好玩,我們小孩永遠都玩不夠。玩不夠的下午常會有來插隊的雨。那些雨有時候很好心,先從遠遠的天邊傳來一段雷聲,敲一敲,才會真的過來我們玩樂的巷子。這時候阿媽宏亮的聲音就出現了,「雨來啦!」「雨來啦!」我跟哥哥、堂妹、堂弟一群小孩,就會從玩樂的巷子衝回家,甚至一起玩的鄰居也跟著我們從一樓跑到五樓。大家的速度彷彿是有人喊著「吃冰了!」然後巷子裡的小孩都朝聲音的方向跑去。 如果遇到個性很急的雨,完全沒預告,就是插隊,以豪邁的腳步轟過來。大人說那種雨的名字叫做「西北雨」。我卻有種《格列佛遊記》遊到巨人國的感覺,我們衝了五層樓,才到屋頂,巨人一步就到了。大家很熟練、很快速地把靠在甕旁邊的蓋子蓋上去,再拿坐在地上休息的石頭或磚頭壓在蓋子上。雨很快就落下來,看到形狀各異的石頭,以及缺角的、半塊的紅磚,顏色漸漸變深,就知道雨到屋頂的速度比我們衝到屋頂的速度還快。 最後我們站在甕旁邊檢查,看看是否每隻蝸牛都有戴上帽子。哪一個鍋蓋蓋上哪一個甕;哪一個石頭壓上哪一個鍋蓋,是否契合不是檢查的重點,有蓋上有壓上就好。鍋蓋與甕口比較好對照,都是圓形,大小好分辨。石頭對鍋蓋,就比較傷腦筋,有時候大石頭會壓在小甕口上的鍋蓋,缺角的半塊紅磚會壓在大鍋蓋上,那種樣子分別就像夾了五花肉片的刈包,肉片有一部分露在刈包外面;或像掃墓拜拜時的紅麵龜,橢圓胖胖的身體中央突起一顆紅彈珠。我們每次都把石頭壓在不同的蓋子上,只要阿媽的醬瓜不要淋雨就好,鍋蓋不會被風掀開就好。 阿媽的聲音,有時候來自家裡的客廳,沒有看見她,音量仍絲毫不減地竄入我們耳朵。有時候來自住家斜對面的美容院,阿媽頭頂著綠色髮捲,肩膀披著黃色毛巾,站在店家門口一邊快速揮手一邊呼喚我們。有時阿媽在隔壁的大舅公家前院,前一秒還跟大舅公他們閒聊,後一秒就轉身大聲宣讀醬瓜甕專屬的口令。 時間走動的聲音比蝸牛還無聲,速度比西北雨還快,那些團抱在一起的醬瓜甕,消失得比時間還乾淨、無味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