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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 郭熙 早春圖 (取自網路) 郭熙老哥,首先我得向您致歉,因為以前在課堂上,我都叫您「水蜜桃先生」。不過您千萬要諒解,我不是存心對您不敬,而是因為在番邦教中國美術史,下面一群洋孩子很難控制,就算放幻燈,學生還是容易分心,搞不好趁黑打瞌睡親嘴,害我不得不加點料。所以每次放您的〈早春圖〉,我都會先說:「來,現在讓我們換個口味,欣賞水蜜桃先生!」再指著畫裡一個個像水蜜桃的山丘問:「是不是好像水蜜桃?還有,除了那些山像水蜜桃,畫上的樹木也好像伸著胳臂攤開手,它們彎曲的弧度,跟水蜜桃的輪廓是不是很像?正因此,一堆山、一堆樹,構圖複雜極了,卻一點也不亂,反而給人和諧的感覺。由此可知這張畫表面看是真山真水,其實是郭熙再創造的。」 不過,郭熙老哥,今天當我細細臨摹您這幅畫的時候,發現您還是相當寫實,搞不好確實看過水蜜桃山,再不然就是很懂地形學。因為從畫裡好多「平台」看得出來!那些是「準平原」的遺跡。表示億萬年前因為地殼變動,使得平坦的地面被侵蝕成高山深谷。左邊平緩的山谷是冰河磨出的槽溝,上面奇怪的山峰是切割殘留的「冰斗」。 至於右邊一連串的瀑布和小水潭,多像九寨溝呀!那是被瀑布沖出來的「跌水潭」,瞧,水潭兩邊的山壁伸出來,躲在下面戲水,就算裸泳,被四周山壁擋著,狗仔隊也拍不到。 郭熙老哥,您真會選地方!就在這天然澡堂子的上面建了瓊樓玉宇。平台穩定正好蓋房子,山泉流過可以供飲水。後面靠大山為屏,左右有山巒環抱,右側得道路進出,居高臨下、易守難攻,這可是「左青龍、右白虎、前朱雀、後玄武」的好格局啊! 對對對!郭熙老哥,我忘了您也是看風水的專家,您還說過「畫有相法,李成子孫昌盛,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,上秀而下豐,合有後之相也……」 您這張〈早春圖〉不正是上秀下豐嗎?而且前景下方呈金字塔形,再加兩株老松,真是龍盤虎踞。怪不得您兒子那麼棒,不但官至「經略安撫使」,把您平常作畫時抒發的感想記下來,成為名著《林泉高致集》,還花大把銀子收藏您遺失在外的作品,否則只怕您的畫早被裱畫師傅當抹布了。 當然也得感謝鄧椿的老爸,是他發現神宗一死,您就失寵,非但掛在宮裡的畫都被撤下來,而且淪為抹布。也多虧他去跟皇上要,運了一車回家。這張〈早春圖〉顯然沒做過抹布,北宋垮台之後,它被金章宗收藏,後來還進了明的內府和清宮,才能這麼完好地保存至今。 據說您就是因為被冷落,氣死的。但是又有一說,講您活到八十多歲。您到底什麼時候出生?有說西元1000年,有說1023年,如果照您的題記,這幅作品是1072年畫,倒算五十年,1023年應該比較合理。 我這麼說,是從畫上的筆觸推論,那些人物小到不足一公分,必定用了像針尖的小筆。這談何容易啊,單單看線條,您的手多穩!畫船連鉚釘都不錯過,畫樓閣連斗拱都不馬虎,畫漁舟連漁網都一絲不苟。人物更甭提了,您自己雖說過「遠人無目」,表示畫遠景人物,因為太遠,不必畫眼睛。可是在這張畫上您除了眼睛,連嘴都不放過。抱娃娃的媽媽回頭看挑夫,前面的小狗往家奔跑,帶寬沿帽的行人有的悶頭前進,有的邊走邊聊。還有隱藏在雲霧中背包拄杖的登山客,他們不但形狀生動,甚至能「聞其聲」。以您身處的時代,就算老當益壯,年過七十只怕手也不穩了。從這些小地方,我猜〈早春圖〉應該是您五十歲左右畫的。 其實我十幾歲就臨摹過您這張大作,那時候沒有「高仿」,看不清楚,只能照葫蘆畫瓢。而今過半世紀再畫,感覺就大不同了。歷代專家都說您用的是「雲頭皴」,但是據我看,只有石頭輪廓圓圓滾滾,有點「雲頭」的樣子。其餘根本是「披麻皴」,也就是一長條一長條用毛筆側鋒畫出的線條。總之,無論范寬的「雨點皴」、您的「雲頭皴」或巨然的「披麻皴」,都只是為了表現岩石的質理,何必硬去歸類呢? 除了針尖般的小毛筆,您一定還用了刷子,最起碼天空是大筆刷出來的。您那時候的畫家很實在,不像後來的文人偷懶留白。您知道嗎?我為了臨這張〈早春圖〉,連去了台北故宮五次,他們不准拍照,我就坐在前面沙發上看。最重要的是看前景的深黑和天空的灰色。因為高仿的作品,作得再好,也印不出深黑和淺灰的細節。 郭熙老哥,我真是愈看愈佩服您了!如果李唐〈萬壑松風圖〉畫的是陽剛,您表現的絕對是陰柔。怪不得您說「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」。冬天過了,積雪消融、澗水潺潺、溪谷濺撲。您以再三的暈染,表現早春的淡煙;以生機勃發的用筆,表現早春的樹枝;故意不勾溪邊岩石的輪廓,表現春水的潤澤。您對雲霧間的景物也都細細經營,半隱在霧中的樹梢、旅人、亭台和苑囿間的樹木都隱約可見。甚至在最高的山凹,還藏了一處樓閣。順著左邊溪流望去,則是更遠處平緩的山巒。這張作品確實印證了您的畫論:「高遠、深遠、平遠」和「可行、可望、可游、可居」,既有雄渾也有淡遠,引人遐思、令人神往,尤其是其中的故事情節:春回大地,漁人趁溪流解凍撒網,旅者趁山道雪淨趕路。過年回娘家的婦人一手抱著娃娃、一手牽著幼子回來了;小狗載欣載奔,家門已在眼前。春山如笑,每個景物都從冬天醒來,洋溢著早春的喜悅與溫馨。 郭熙老哥,因為氣喘而不得不躲到台北的我,一邊臨摹您的這幅〈早春圖〉,一邊想:二月了,紐約的冰雪即將解凍,我也該回家了! (寄自紐約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