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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張曉風 長夏漫漫,我的朋友去了遠方──我也是,我們輪流在對方的領域中缺席。 她不在,我當然也活得好端端的,卻總覺得生活裡缺了一角。其實她在這個城市的時候,我們往往一個月才通一次電話,這種交情,豈止是「淡如水」,簡直是淡如清風,淡如氣流──但它卻仍是有其力道的。 終於,她回來了,我也回來了,她興奮地跟我說起遠方的詩人之聚: 「哎,大會進行到後來,出現了一位俄國小老頭,(唉!我想,這俄國詩人,要活過二十世紀,可也不容易啊!他的名字叫庫什涅爾.亞歷山大。)他一開始朗誦自己的作品,我就立刻迷上他了,這一趟行程也就很值得了!那詩人是這樣念的: 在丁香花盛開的時候 美麗的樹影投在地面 樹下,鋪上一張桌子 此時此刻 對於幸福 你還能再作什麼更多的要求呢?」 我聽了,立刻技癢,當晚就將之轉譯成舊體詩,正確地說,是貌似舊體卻又不太守規矩的舊體: 丁香方盛處 清影瀉地時 隱(註)几花下坐 此心復何期 (註:這個「隱」,不是「隱居」的隱,是指「依憑」,作者在另行詩中有「依桌而坐」之句。) 舊體詩其實頗有毛病,不管你是哪國人、哪族語,一經翻譯成舊體,就都成了老中在講華語,立刻失去了生鮮的異國情趣。但我卻又覺得,非如此不能成其節奏和韻律──雖然,我也有點小小不老實(例如「瀉地」,是原作者不可能用的),而且,我也只節譯了一段。 翻譯者常如代理孕母──但跟真的代理孕母不同,身為代理孕母,放在子宮裡的是人家的「受精卵」,而翻譯者拿到的卻是人家已經生出來的「活孩子」,翻譯者要硬生生地把孩子塞回產道再生一次……不過,無論如何,代理孕母也分享了一些創造的喜悅。 我想,我有權利,為我自己一人,來做一次供我個人閱讀的翻譯。雖然,我不懂俄文,但我多麼想用我自己的腔調,去體會俄國雪原上春暖花開時的喜悅和感悟──我用的是百年前林琴南(林紓)式的翻譯法,他並不認識任何一種外國文字,卻膽敢靠別人轉述而譯了英國的、法國的、義大利的、西班牙的……作品,而且居然極受讀者歡迎。 以前,我沒見過丁香花,以後,也未必有機會見到。但不知為什麼,卻也不覺遺憾。生命中有許多好東西知道它在那裡,或,曾在那裡──就好了。難道你會因為沒見過唐朝美女楊貴妃而悲傷遺憾嗎?我既然見過桃花、梅花、梨花、杏花和橘子花、柚子花、櫻花、紫荊花、桐花、杜鵑花、油菜花、流蘇花……那麼,尚未見過丁香也算不得不幸福。 舊詩詞常喜歡把「時」「空」因素加在一起而自成新情境,如: 杜甫的「竹深留客處,荷淨納涼時」; 邵康節的「月到天心處,風來水面時」; 陸游的「十里溪山最佳處,一年寒暖適中時」; 史達祖的「臨斷岸,新綠生時,是落紅,帶愁流處」。 我也沿襲這種美學而譯其句為: 丁香方盛處 清影瀉地時 在「這個時刻」、在「這個地點」、加上「這個我」,不就正是種種交集悲欣的場域嗎?些許激越,些許不悔,些許低迴,些許淒涼,些許沒理由的昂揚自恣…… 總之,願丁香花──或任何花──年年歲歲,花盛如斯。 |